賈永 院浩
2025年07月01日08:45 來源:中國軍網222
★他是一名老紅軍,15歲加入紅軍,歷經長征,三過草地。
★他是一名老八路,參加過夜襲陽明堡、響堂鋪伏擊戰等。
★他是一名老黨員,光榮在黨87年,始終本色如一。
★他叫馬志選,今年107歲——
107歲的馬志選坐在輪椅上,一身舊軍裝一如麥收過后田野裡剛剛長出的淡淡綠色。
聽說要接受我們的採訪,兒子馬朝平特意為父親佩戴上勛章——八一勛章、獨立自由勛章、解放勛章、紅星功勛榮譽章……每一枚勛章都見証著老人經歷的戰斗歲月。
一個多世紀的時光,可以蝕刻肌膚,可以模糊視線,卻無法冷卻一顆熾熱的心。
“七一”前夕,在山西省軍區太原第五離職干部休養所,這位有著87年黨齡的老黨員,向我們緩緩講述著自己一生緊跟黨、一生獻給黨的故事。
犧牲在前面的都是共產黨員
嚴重的白內障幾乎奪走了老人的視力,但我們知道,這位昔日的八路軍偵察員,年輕時的雙眼一定炯炯有神,清澈而又明亮。
1937年8月,馬志選所在的紅四方面軍第4軍10師改編為八路軍第129師385旅769團,旋即東渡黃河,奔赴山西抗日第一線。
這是一支青春的方陣:團長陳錫聯22歲﹔已經擁有4年軍齡的偵察班戰士馬志選,剛滿19歲。
年輕,意味著樂觀與無畏。隊伍斗志昂揚地向前線開進,沿途所見卻盡是面露恐懼的國民黨軍潰兵。陳錫聯向一個敗退下來的國民黨團長當面詢問敵情,得到的竟是這樣的“勸誡”:“看你們那些裝備,和日軍真干起來,還不是‘白送禮’?”這位后來的開國上將在他的回憶錄裡憤然記載:“看來,抗戰絕不能指望那些政治上腐敗、軍事上無能的國民黨軍隊,挽救民族危亡的重任,隻有我們共產黨、八路軍來承擔了!”
馬志選所在部隊進入戰場時,正值日軍憑借空地一體優勢,氣勢洶洶猛攻太原北部門戶——忻口。
日軍的機場設在距離忻口40多公裡的陽明堡。敵情通報顯示:每天都有將近1個團的中國軍隊官兵慘死在日本戰機的狂轟濫炸之下。驕狂的日軍沒有發現,一支八路軍隊伍已經悄然機動至機場附近。
根據陳錫聯命令,馬志選和幾個偵察員對這個位於滹沱河河灘上的機場展開偵察。馬志選回憶,經過兩天兩夜的細致觀察,他們終於摸清了日軍飛機的起降規律和機場防御兵力部署。“日軍的狂妄與傲慢在此暴露無遺:主要兵力駐扎在距離機場較遠的陽明堡鎮,機場本身的警戒極為鬆懈。”
“干掉它!”多年之后,馬志選依然記得陳錫聯揮著拳頭下達作戰命令時的樣子,“團長的綽號叫‘小鋼炮’,作戰風格就像鋼炮一樣,勇猛無雙。那天是農歷九月十六,有人提出月光下不宜奇襲,但團長堅定地說,顧不了那麼多了。”
10月19日夜,陳錫聯決心以第3營為突擊隊,夜襲陽明堡機場。由3營營長趙崇德帶隊,鹿伏鶴行、銜枚疾進,悄然涉過滹沱河。然而,遠遠地看天上的飛機是一回事,在地上面對面又是另一回事。馬志選回憶,朦朧的月光下,居然沒有發現飛機在哪裡,還是在一位曾在國民黨軍機場當過兵的戰士的搜索下,才在一個角落發現了蒙著帆布的三排“鐵鳥”。
趙崇德一聲令下,戰士們用手榴彈炸、用“老套筒”步槍打,澆汽油燒,甚至用刺刀刺、用工兵鏟砸。火光,引來了陽明堡鎮上的日軍。短兵相接,日軍的武器佔了上風。激烈的戰斗中,趙崇德猛地一個踉蹌,鮮血從胸前冒了出來,兩個戰士趕緊將他扶住。“不要管我,快……快去炸飛機……”這一仗,毀傷敵機24架。毛澤東同志稱贊說:步兵打飛機,我們開了世界先例!
后來,一位收藏家在日本購得一本侵華日軍少佐的私人相冊,人們才首次看到關於那次戰斗的唯一一張戰場照片。照片上,馬志選的5位戰友倒在地上:他們衣著簡陋,腳穿草鞋,身旁散落著未能擲出的手榴彈,每一張臉龐都是那樣年輕。
令馬志選永遠不會忘記的是23歲的趙崇德。“每一次戰斗趙崇德都沖鋒在前,沒有想到卻犧牲在這場戰斗的最后時刻。安葬趙營長的時候,每個人都哭了。”
83年后,趙崇德烈士遺骸從犧牲地遷往家鄉。起靈的時候,山西原平突降大雪﹔迎靈的那一天,河南商城大雨滂沱……
馬志選說:“什麼是共產黨員,戰場上看得很清楚。那些懷著堅定勝利信念,沖鋒在前、撤退在后,不怕困難、不畏犧牲的,肯定就是共產黨員。”
八路軍總司令朱德在《八路軍新四軍的英雄主義》一文中寫道:堅持黃煙(崖)洞保衛戰的十二勇士全是共產黨員,山東我軍幾年來傷亡總數的百分之四十五是共產黨員,其他還有很多戰斗英雄都是共產黨員……隻有共產黨所領導的、共產黨員在其中起模范作用的我八路軍、新四軍裡,才能開展新英雄主義運動,使部隊更加堅強與鞏固,成為無敵於天下的人民軍隊。
馬志選的兒子馬朝平說,父親曾不止一次談起,這一生有兩個“數不清”:一是數不清在當年的戰場上有多少共產黨員犧牲在自己面前﹔二是數不清有多少共產黨員用模范行動引領著自己成長。
1938年3月下旬,129師在山西黎城縣響堂鋪地區伏擊日軍第14師團輜重部隊,“打蛇頭”的任務交給了769團。團長陳錫聯將戰斗作風過硬的2營用作主力,還特意把馬志選所在的團特務連加強在了“尖刀隊”。
這是一場典型的“八路式”伏擊戰:日軍汽車魚貫駛入伏擊圈。打頭的汽車首先被擊毀,堵死了車隊前路。很多八路軍老戰士回憶說,那時候彈藥拮據,往往射出僅有的3發子彈、投出一輪手榴彈后,就要上刺刀沖鋒。
沖鋒號驟然響起!連長朱作昭揮舞大刀,一馬當先沖入敵群展開白刃戰﹔5班長袁開忠在與一名日軍少佐搏斗中失掉武器,抄起手榴彈砸爛了這個日軍的腦袋﹔2班長趙登錄與敵人摟抱滾在一起,撕咬中咬斷了自己的牙齒……馬朝平說,父親百歲時還能叫出這些戰友的名字,“他們都是共產黨員啊!”
這一仗,10余裡長的山谷公路上,燃燒的日軍汽車宛如一條火龍。日軍猛然發現,自己的后方已被八路軍攪得天翻地覆,再也無法肆無忌憚地向前推進了。
兩個月后,20歲的馬志選在火線中入黨。站在鮮紅的黨旗下,這位已參加革命5年的四川娃激動得淚流滿面。
堅決跟著共產黨走
6月的太原陰晴不定,方才陽光燦爛,轉瞬就是大雨滂沱。伴著時隱時現的雷聲,我們靜靜傾聽著這位世紀老人的成長故事。
1918年,馬志選出生在川東北大巴山區的一個貧苦家庭,父母兄弟共7口人。3個哥哥早早外出給地主當長工,年少的他則被送進父親做雜役的寺廟,成了負責放牛的小和尚。
原本苦難的日子似乎永無止境,但工農革命改變了一切。一支打著紅旗的隊伍來到他所在的寺廟后,小和尚目睹了家鄉轟轟烈烈“打土豪、分田地”的情景,窮苦人開始對未來的日子有了憧憬。不久,他脫下僧袍,成為一名小紅軍。那一年,他15歲。
如今,老人仍操著濃郁的四川方言。當他舉手描述往事時,我們看到了子彈貫穿他胳膊后留下的印跡。
1935年3月28日至4月21日,紅四方面軍強渡嘉陵江開始長征。經過4個月的艱苦轉戰,馬志選跟隨隊伍來到川西若爾蓋草原邊緣。望著看不到邊的水草地,馬志選心中最初充滿了好奇。他那時還不知道,未來將3次穿越這片令他刻骨銘心的“死亡之地”,而這條漫長殘酷的長征路,他還要再走1年零2個月。
今天的若爾蓋草原已是游人如織的景區,但在90年前,這裡是環境惡劣、廣袤無垠的水草荒原:平均海拔3000多米,瘴氣彌漫,泥沼遍布,雨雪風暴來去無常。莫說人煙,連野獸都蹤跡難尋。
第一次過草地,馬志選分到了7斤磨得很粗的青稞炒面和一個木碗。按規定,炒面一天只能吃一斤。能找到的飲用水也極少,每日都在飢渴中行軍。8月本是酷暑盛夏,草地的夜卻寒冷如冬,全班戰士露營時必須互相倚靠才能抵御寒氣。
馬志選跟著隊伍走了5天,才無比艱難地穿過草地。紅軍隨后在包座打了個勝仗,繳獲頗豐。可就在部隊士氣振奮、准備繼續前進時,突然接到命令:掉頭南下,再過草地。
第二次過草地,在一種迷茫的氛圍中啟程,走得更為艱辛。行軍途中,馬志選曾因一次小解,與隊伍拉遠了距離。疲憊不堪的他拼命追趕,卻怎麼也趕不上。幾乎迷路之際,營教導員騎馬折返找到了他。馬志選揪著馬尾巴,才重新跟上隊伍。許多走過長征的老紅軍都說,過草地最怕掉隊,一旦掉隊,便再難找到方向、走出草地。
這次走出草地時,原來100多人的連隊隻剩60多人。然而考驗並未到此結束。在隨后很長一段日子裡,路越走越艱難,仗越打越不順,犧牲的戰友也越來越多。馬志選后來才知道,是張國燾的分裂行徑造成了當時的被動局面。他回憶,那是長征中最難熬的一段日子,直到紅四方面軍與紅2、6軍團在甘孜會師后,部隊才奉命重新掉頭北上,第三次穿越草地,向陝北進發。
如果說前兩次過草地已非常困難,那麼第三次則是極端困難。征不到糧食,連粗粝的青稞面都成了奢望,可食用的野菜、草根也難尋覓。有人餓極誤食毒蘑菇,腹瀉而亡。路上不斷有人倒下,有時一陣冰雹襲來,便奪去幾名因飢餓勞累而虛脫的戰友的生命。
在那艱苦卓絕的日子裡,支撐馬志選和戰友們精神不倒的唯一信念就是跟著紅旗走。馬志選說:“正是一心想著為窮人打天下,相信跟著共產黨才能過上好日子,我才堅持走了下來。”
1936年10月,馬志選終於走完了長征路,而走在同一條路上的父親卻沒有走完——父親馬天福是紅四方面軍總醫院炊事班炊事員,翻越雪山時,背著大鐵鍋不慎墜崖,尸骨無存。1年之后,走完長征路的三哥馬禮選又犧牲在西征的戰斗中。
長征是苦難的熔爐,但長征也淬煉了無數像馬志選這樣的年輕紅軍戰士。在后續的革命歲月裡,這些歷經長征的戰士迅速成長。他們帶著每一位犧牲者的夢想,又與無數后來人一道,繼續跟著共產黨前進。埃德加·斯諾在《紅星照耀中國》中寫道:“在漫長的艱苦的征途上,有成千上萬的人倒下了,可是另外又有成千上萬的人——農民、學徒、奴隸、國民黨逃兵、工人、一切赤貧如洗的人們——參加進來充實了行列。”
長征勝利13年后的又一個秋日——1949年10月1日,時任華北軍區后勤部警備團團長的馬志選,親眼目睹了開國大典的盛況,聆聽了那聲劃時代的宣告——“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”,見証了廣場上紅旗翻滾、萬眾歡騰的壯景。
憶及那個心潮澎湃的日子,老人的嘴角微微顫動。窗外,一聲響雷在天空炸響,仿佛歷史的回音,震撼著我們的心靈。
一名老黨員的樣子
馬志選78歲的大女兒馬建華也已白發蒼蒼。她衣著朴素,笑聲中有種工人特有的爽朗,開口時帶著清晰的北京口音。從她手中接過那疊她父親親筆寫下的回憶材料,我們再次讀到那些質朴卻充滿力量的故事。
如果不是因為一隻陶罐,馬志選本可以提前兩年入黨。
長征接近尾聲時,18歲的馬志選被連隊黨支部列為黨員發展對象。1936年10月,部隊抵達甘肅會寧,准備與中央紅軍會師。一日宿營,馬志選幫炊事班做飯。因為缺水,他便去老鄉家借了隻陶罐到井裡取水。天寒地凍,井水冰涼。馬志選用快要凍僵的手,將盛滿水的陶罐緊緊抱在胸前,小心翼翼地朝伙房走去。突然他腳下一滑,陶罐失手摔碎,流出的水很快結成了冰。
那隻陶罐,在今天看來或許不值錢,但在當時,這是老鄉家重要的家當之一。紅軍戰士沒有津貼,馬志選無力賠償。最終還是連長和指導員登門賠禮道歉才了結此事。因損壞群眾物品,馬志選背上了一個處分,黨員發展對象的資格也被取消。
80多年時光飛逝,沖淡了無數往事,但馬志選清晰地記住了這一“插曲”。他在個人自傳中真誠地寫道:“許多年后,我仍然對這件事難以忘懷,因為我深深地感到,我們黨能在那種艱苦環境下不斷成長壯大起來,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有嚴格的群眾紀律,時時處處注意維護群眾利益,從而得到了人民的支持。那隻陶罐是對我進行維護群眾利益教育的最好的一課。”
翻開那沓泛黃的信箋紙,自入黨第一天起,這樣誠懇的自警自省比比皆是:
——1943年參加129師師直“整風”,他深刻意識到自己存在“自由散漫、不願學習、不求上進的惡劣習氣”,於是“猛醒過來,正視了過去在思想作風上、工作上、學習上存在的一切缺點和錯誤。”
——1945年在太行軍區任連長時,因與領導鬧矛盾而消沉了兩個月。他反思自己沒有積極、妥善地表達意見,而是消極怠工影響了工作,問題根源在於“自己長期存在的自由主義所導致”。
——1946年在地委黨校參加政治學習,他在對照檢查中認識到自身存在“主觀主義和單純的軍事觀點的問題”,決心今后要“使階級觀點更加明確”。
——1949年隨部隊進駐北平后,開展工作遇到很大困難。他檢討自身“不僅在思想上由於政治水平不高,而且在工作上由於存在著農民的保守思想,缺乏積極的上進心和鑽研精神”。
……
沒有人從入黨那一刻起就完美無缺。唯有不時停下腳步,冷靜清醒地審視自己,不斷清除不合時宜的錯誤,才能在漫長的革命道路上步履穩健。
此前,我們曾採訪了40多位像馬志選一樣的老紅軍、老八路和新四軍老戰士,一次次翻閱他們親手撰寫的個人自傳。一個強烈的印象是,這些從戰爭年代走過來的共產黨員,身上有著一個共同的特點:在組織面前從不掩蓋和回避自身的缺點和問題。正是這個特點,使得他們一輩子都能心無雜念、坦坦蕩蕩、本色如一。
20世紀50年代,全軍進行大整編。依照組織安排,馬志選先是從北京調往山西太原,接著又從太原調往山溝溝裡的倉庫。他每一次調動都是人走家搬,直至以正師職兵站副站長職務離職休養,才進了太原的干休所。
馬建華回憶,自記事起,父親就用“反貪污、反浪費、反官僚主義”來教育她和弟弟妹妹,要求大家行端走正,公家的東西一點一滴都不能碰。兄弟姐妹6人中,隻有二弟后來成為一名高校的處長,走上領導崗位,其余都是普通的勞動者。如今,除小妹因病過世外,其余均已退休,一家老小其樂融融。干休所工作人員介紹,馬志選離休這麼多年,生活簡朴,從未向組織提過任何個人要求。
熟悉馬志選的人說,老紅軍一輩子好像都是一個樣子。這個樣子是什麼?我們覺得,這就是老紅軍、老八路的樣子,一個共產黨員的樣子。
結束採訪,向馬志選告別時,窗外的電視傳來了“中國海軍雙航母編隊首次現身西太平洋”的新聞播報。
革命人永遠年輕。我們對老人說:明年是紀念紅軍長征勝利90周年,后年是中國人民解放軍建軍100周年。我們期待還像今天這樣繼續聽他講述當年的戰斗故事。老人欣慰一笑說:“好,我永遠是個老兵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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